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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晓枫

四月的夜晚
  夜晚的心情,如同被浣洗过了,清洁而带有微微的潮湿。白日奔波的尘埃,起伏不定的心事,都像手中这盏茶,静静沉淀下来。
  这是四月的夜晚,窗户紧闭了一个冬天,此时又开始和缓呼吸。人的感觉总是迟弱于那些纤敏的性灵。当麻雀在每次跳跃中都感到土地有种轻微的陷落,就知道春天已渗透土壤而当人们惊呼着春的来临,风早已丝绸样的柔软。春天,想到这个词我禁不住眯起眼睛——幼鸟的咳嗽忽然变成歌唱。羊背上生长出新鲜的草地。蓓芽从汁液凝为固体的那一瞬间,看到冬季零售的阳光变得批发,心也慷慨。对春天的感触永远不可能淡若烟水,那是我们四季奔行中的驿站。
  这是我在异乡度过的第4个春天。风景旧曾诸,只是观瞻的人已衣尘历历。新生的脸上是开花的表情,仿佛年轻的自己重视。没有什么不在时间的把握之内,逝水如斯,今天它已将我摆渡到彼岸。4年光阴是一组多米诺骨牌,一千多个日子像麦子就这样被我迅速收割。玄想明天的翅膀,转化为面对现实的眼眸。
  此时此地此人此事,终将成为彼境彼物的纪念,我看到人们因此而普降泪水。过往的人影面容模糊,过往的事端梗概不详,回忆只是对现实忽略细节的意念模仿,我听到人们的叹息此起彼伏。在时间的落差里患得患失,是不是我们最强大的弱点?
  挽留不住烟华旧景,或许能够挽留身处那境那时的近似心情——人不可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,但却可以同样愉悦地步进另一个青翠春天。月亮是一片薄荷叶,我在夜晚获得清凉的思维。回首似水流年,就仿佛看见灯火阑珊处身无长物的自己。
  明明灭灭的夜景,剪纸一样贴在窗外,我可以看到对岸漂泊的灯火。许多人和我一样安享着这个黛蓝色的夜晚。母亲的孩子枕靠在呵护里,妻子的守候经久不息,相爱相聚的人们饱含感激之泪。甘苦人生,浸在夜色里难以言表。人们在这一刻,怀念往事故人,遥想桃李明天。灯火如琥珀,沉香色的温情千年如斯。
  我不是上帝一个推陈出新的作品,和芸芸众生一样,活着、爱着,许多时候不能义正词严的正确,也不能恰如其分的错误,光阴的漏斗下,没有守住每一粒漏下的金沙。但是庆幸自己始终是个善良的人,没有比这点更为重要的了。只有善良,我们才能感知那些蹑手蹑脚的美感,如这春日的步履悄无声息。静和、美好、温情,我想着这些有着橙红色细微光芒的词汇,心被擦得一亮一亮的。
  这样的时分,灯光是夜晚的眼睛,我愿我是清亮的瞳仁。
  
盛夏的向日葵
  
  16岁那年,整个暑假我都和几个童年一起长大的玩伴在一起:简、弯弯、小琪和茜子。我们去郊游、野炊……在草坡上放声歌唱……青春鲜艳,且看阳光的金帛如何华丽衣我。夜晚是一棵很高很高的树,树上结满了星星的果子,我们坐在树荫下乘凉——那时候我相信这夜晚的边缘以外,世界一定无比明亮,树的影子才能这样这样的黑;就让结实的阳光叮叮当当敲打在夜晚之外,我们只要这样亲密地在一起,乘着内心轻轻快快的凉……
  真是精品的记忆,那是好久以前了。后来每个人都走着各自的路,口袋里装着友人的名字,而不能带走彼此的身影。简已为人妻人母,弯弯在公司里作秘书,茜子远走异国、而小琪,竟然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去了。那个夏天,从来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  
  一顶金黄色的草帽,我戴着它步进夏天,像一棵游走的向日葵,结满又黑又小又紧密的思想。有时猜测衰弱而灰冷的日子正结队向我驶来,而我除了向前走别无他途。偶尔回回头,还可以望见一些精美的记忆——那时年纪小,还可以把昨天的主意轻易推举为理想。然而田地里那片真正的向日葵正灿烂着,辐射出爱、意志和真理,如同亲切友人留给我的启示。每当看到它们,我就想到了自己也许还没有权利沦陷在感伤之中。
  16岁那年我们在这片田地里第一次种植向日葵,挖出一个个不深不浅的坑,每个坑里都要放进几粒种籽——这是一个保险的措施,因为不是每粒种籽都能发芽。把土盖上,浇一点儿水。刚出芽的向日葵很嫩,像翠绿的小嘴。我们开始间苗了,除去那些孱弱的芽苞,保留下最茁壮的,并让每个幼芽与幼芽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。以后的事我们很少料理,那些向日葵尽情地延展自己,直至夏日,它们仰起金色的面宠。以后的每一年里,我都延续着去种植它们,仿佛纪念着遥远的友谊。
  我想一切都和向日葵一样。我们是一成长的种粒,享受着同样的土壤和水,未必就能长出同样健康的芽苞,有的甚至没有走出混沌土壤就远离了生命。最初的我们只是两片纯净的嘴唇,要食物、要呼吸、要表达。当我们成年,腰身直直地站在那里,一起长大的朋友已散居各地。我的孤独就是向日葵的孤独。然而必须如此,必须保持一定量的距离,我们才能巩固自己的独立,完善成熟,才能在共同的田园里开展自己,并摇动叶柄致意,把阳光的消息次第传达。
  寒来暑往,夏日度度辉煌,我无法拒绝这24K金的阳光。走在林荫道上让淅淅沥沥的阳光滴打在肩上。想做一个稻草人,穿着阳光的铠甲,护卫田野里正在长大的庄稼。阳光金属的力量,把世界建筑得日益坚强。
  盛夏的向日葵面向太阳,它虔诚地仰望着它的信仰;秋天的向日葵则因成熟而垂首,不再问周围的阴晴。想想真好,我还年轻,就如盛夏一棵独立的向日葵,还能跟着理想转头,始终坚持着光芒的方向。
  
秋意如禅
  
  多么清爽与美好的季节!蚊子瘦骨伶仃地离开了我们的生活。抬头看看蓝蓝的天花板,云有多高!在秋天,每个人都改善了居住环境。好心情的人们坐在橙色的十月里放声歌唱。
  阳光再也不那么足斤足两,树叶的皮肤彻底失去了弹性和水份;不再歌唱,夏虫们将面对它们短暂的老年。坏心情的人心灰意冷,感受着世界越来越冷的体温。
  笑泪秋天。在我们的眼前,秋天像一只金色的昆虫,一会儿飞起来,一会儿又落下去。
  秋天是一个最辩证的季节。它是热情与寒冷、繁茂与枯寂、暖调与冷色的背水一战,并且结局是那些可爱的概念终将败北。在这样的势态下,秋天却不激越,不动容,显出了雍和的气度和力量——看看那棵正在落叶的树,背靠在秋晴里,颜色是多么安详!
  这个秋天我原本有些消沉,我难以置信一份进行时态的友谊如荔枝,一日而色变,二日而味变,三日则色香味尽去矣。这让我联想起许多,就像我难以接受青春如礼花——光芒耀眼却迅速被夜晚消灭。我想我的力量是吹弹即破的,偶尔的坚持也是一枚小小的钉,时间对我削铁如泥。于是,农人握镰的时候我放下笔,叹着气走出去看看秋色。
  我讨厌不冷不热的礼貌和不阴不阳的脸色,却挚爱这样的天气。看看秋天是怎样面对大兵压境的寒冷,安之若素地结出满树饱满的果实;看看平凡的谷粒是怎样闪烁出黄金的品质。参悟秋天,参悟岁月里埋藏着的那些基础的哲学。
  秋如禅,禅如一个狡黠的圆——它的每一个边都不进取,也不退让。秋天,一张黄皮肤的脸,有一种东方人特有的睿智。
  想想自己是太“执意”了,紧紧抱住“永远”的遗体誓不放松。其实感情和所有的脸一样都会老的,必须接受这种不愿被人认领的真理,关键是保持一份承担的勇气。不要以为时光在恐吓我们,它只是进行着它们应有的速度,我们也应保持如一的步伐,不必瘫痪在温暖的回忆里,也不必行色匆匆地逃向未来。
  曾经,想说的话语焉不详,想做的事举棋不定,想念的人在水一方——放下吧,我对自己说,把你平静地交给生活。
  眼睛里的春水转秋。一颗平常心,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。
  
冰点
  
  这个冬天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。病房里安静得像真空,输液还在继续,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。
  后来能在病区内四处走走,看见各种各样的人把他们衰弱的身体晾晒在冬日中午稀薄的阳光里,有的人黯然神伤,有的笑容依旧在脸上活跃地走动。再后来,气温聚然降到零度以下,那些病人只有缩在暖气边,遥望那些裸裎的树。
  在所有的季节中,冬天最具有固体特性,你似乎可以触摸到它的边缘。春夏之间模糊暖昧,而秋冬有着锋利的交接面,让人清晰知道冬天始自何日。当然这次例外,恒温病室令我感觉迟钝。
  对于害虫,一场冰雪已是一个隆重的灾年——严寒灭绝了许多邪恶的存在,上帝假借冬天的手伸张正义。可是同时,那些花朵和树叶也受到株连,香消玉殒。如这病痛对人的打击,善良人也在所难免。很难解释病人那种微妙的委屈和受挫感。
  冬天一视同仁,无论对善还是对恶——我格外喜欢它干干净净的表情。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四季的轮回,疾病、别离、信仰的塌方——这些都是微服出访的冬天。病痛只是肉体对精神的不合作态度,这不过是拳击里的次轻量级,命运对精神的不合作态度常常沉重得多。人容易在寒冷时滑倒,从而耽误了生命的旅程。可是有什么资格来追究冬天呢?等你真正驾驭了苦难,你会明白滑冰竟比短跑速度快得多。
  受挫不过是一场轻微的后退,只要无损于智慧。受挫中我们懂得感激朋友,憎恨敌人,理解人性。只要勇敢和坚强,心灵就不会染恙。在冬天,水都可以变得结结实实,况乎有棱有角的人呢?让我享受透彻的打击,如企鹅事受凛然的冰雪。
  这样想着,第一场雪就降了下来。银亮的光芒,晶莹的品质,漫无边际的美。我无法去具体描绘那种美,即使它就颤动在我的唇角,栩栩如生。站在走廊的长窗边,我幸福而无声地落泪——知道自己还是如此脆弱,竟承受不住美如此轻盈的体重。安静的雪夜,我迟迟不忍睡去,感觉心像一枚杏仁,再冷再硬的壳里依然晶莹如玉。
  冬天的树深怀耐心,仿佛安静的纺锤,等待着纺出春天整匹的绿绸子。做一个明达的人吧,枯寒时候可以把雪花当作蒲公英,任希望云游四方。
  这是雪后,我沉静地望着窗外。窗外的冬天有如一枚白色的围棋子,精洁地摆在岁月棋盘的一角。